第331章 身体丈量与资本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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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号合成车间里空气凝滞，仿佛被抽去了生命，只剩下冷硬钢铁运转的低吼。这沉重的搏动不再是节奏，而是一块粗糙的砂纸，持续地、反复地摩擦着林野的神经末梢。空气净化器微弱的气流经过头顶的风道口，发出令人烦躁的嘶鸣，吹不开弥漫不散的高分子材料受热散发的微甜焦糊味。荧光灯管悬在高高的顶棚钢架上，投下惨白的光线，像一层凝固的霜，死死地敷在每一张疲惫麻木的脸上。

林野正操作着手臂粗的聚合物挤出臂。巨大的机械臂此刻在他感官中变得异常滞涩、臃肿。每一次扳动沉重的控制阀都需要积蓄全身残余的力气。指尖按压下去，冰冷的金属反馈着刺骨的寒意，顺着指骨一路冻进僵硬的小臂肌肉里。汗水早已在劳保服厚重的布料下冷却，变成一层冰凉粘腻的壳，贴着皮肤，每一次细微的肢体移动都带来针扎般的摩擦刺痛。时间在这里像是淬过火的金属，沉重而缓慢，每一秒的刻度都清晰得刮擦着骨缝。

一次剧烈的咳嗽猛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林野下意识攥紧了挤出臂的阀门，指节泛白。这不是生理上的憋闷感——而是一种冰冷的抽离，身体最底层维持生存的基本功能，被某种无形的、精确的刻度所测量、所切割，所定价。它不再是属于他呼吸的本能，而是流水线上一个明码标价的易损件。

“呼……”他下意识地、极轻微地、带着某种连自己都未曾觉察的警觉，放缓了肺叶的起伏。鼻腔吸入的空气似乎更凉了几分，带着过滤纤维的干涩气味。

“嗡。”手腕内侧的维萨卡“工源”腕带——那银灰色的聚合物表壳此刻摸起来格外冰冷——屏幕亮起幽光。

林野像被一根无形的针刺中，迅速低头看去。

小小的屏幕上，信息流滑过。

【工时计量：7.38小时 (目标达成94.7%)】

【心率均值：97bpm (较基准值偏高4.2bpm)】

【代谢耗损速率：中等偏快 (扣除基础代谢效率点数：1.7)】

＞呼吸损耗费：-0.12维萨币

这条新增项像一滴墨汁掉进清水，冰冷而刺目地悬在那里。呼吸损耗费？！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带着荒谬的嘲讽，瞬间从他尾椎骨炸起，直冲天灵盖。这冰冷精密的字体不是玩笑，是货真价实的扣费通知。他眨了眨眼，又用力眨了一下，那几行小字依旧钉在屏幕上。

荒谬……？ 窒息？！

空气里的焦糊味分子似乎凝成了实质的颗粒，堵在林野的喉咙口。每一次吸气都变得如此刻意而艰难。他缓缓转过头，试图在这片巨大机器的低吼和人形工位的缝隙里，寻找一点能证明自己没疯的同理心。

隔着两台嗡嗡作响、散发着热量的材料干燥机，老王——王海山——佝偻着他那被岁月和工厂压垮的脊背，缩在他那张吱呀作响的老旧转椅上。他正低头对着自己腕带上的“工源”屏幕，肩膀微微耸动。一阵低沉压抑的咳嗽声传来，每一次震动都牵动着他深陷的眼眶和干瘪的胸口。咳嗽完了，他费力地抬起松弛的眼皮，瞥了腕带一眼，布满老人斑的手颤抖着在屏幕上擦了一下，似乎想擦去什么污渍。浑浊的老眼里，那点刚刚咳出来的浑浊湿意，被一种更深、更干涩的茫然彻底覆盖。

林野喉咙发干。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这时，一股微弱却清晰的不和谐电流噪音插了进来。是斜对面新来的年轻合成工李芸操作台传来的。林野循声望去。那姑娘脸色白得像刚从面团里捞出来，冷汗浸湿了她额角几缕碎发，紧紧贴在皮肤上。她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左手用力按着小腹下方的位置，青筋在手背上格外明显，指关节因为用力按在冰冷的控制台边缘而微微颤抖。她的身体蜷缩着，像是要抵抗来自内部无法明说的巨大钳制。而她腕上的“工源”腕带，屏幕幽幽亮着，一串信息稳定地滚动着。其中一闪而过的红色小字分外扎眼：

＞ 生理规律附加能耗损耗：-0.5维萨币 效率补偿扣点生效中

林野的胃猛地抽搐了一下，沉甸甸地坠下去。老王那艰难的喘息声，李芸压抑痛苦的姿势，还有自己腕带上那行冰冷的“呼吸损耗费-0.12元”，像几根冰冷的金属线，被瞬间焊接在了一起。

嗡！

头顶悬挂的数块集成屏幕陡然刺眼地亮起，强行切断了所有正在进行的工作。画面跳转，一个穿着笔挺雪白无菌防护服的身影出现。面容清晰，毫无瑕疵，连嘴角弯起的弧度都像经过精密计算。那是天梯制造维萨卡公司，首席人体效率优化总监。背景一片纯粹得近乎虚无的雪白，衬得他像某种实验室里精心打磨的展示品。

“各位天梯制造的卓越合作伙伴！请聚焦核心数据！”总监的声音透过扩音系统传出，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电子质感，清晰、平滑、剔除了所有能称之为“人性”的颤音，“为继续深化‘全维度效能突破计划’，精准赋能个体潜能，大幅拉升集团人均生产指数……”虚拟影像微微前倾，做出极具煽动性的姿态，防护服面料在纯净光线下折射出冰冷的蓝芒，“……基于‘工源’超维传感阵列积累的海量真实人体动态模型数据，公司宣布，即刻上线‘血肉精算优化矩阵’子系统第一阶段方案！”

屏幕上动态图表急速变换，肌肉、骨骼、神经、细胞……都以发光线条勾勒出冰冷的解剖结构，其上覆盖着瀑布般下落的繁复数据流。每一根线条，每一组数据，都在精确标注“消耗”。

“‘血肉精算’，不再停留于宏观工时计量这种原始维度。”总监的声音依然平稳，“它基于生理级传感器网络，精细追踪并优化我们每一位伙伴每一刻的‘生物能耗’。目标——彻底‘优化’所有非生产性基础动作消耗，包括……但不限于……”他的影像抬起手腕，其腕部的虚拟腕带投影瞬间放大，聚焦在一个正在跳动的、被解析成数十项参数的数字上——呼吸深度、呼吸频率、肺叶动态模拟图、氧气转换率曲线……“包括每一次肺叶张合的空气动力学效率转换！”

林野感到一阵眩晕。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腕，屏幕上的数据流仿佛活了过来，每一组数字都对应着他躯体内的某一部分血肉——这一串是心跳的血泵开销，那一组是肌肉伸缩的能量代谢曲线，中间穿插着消化系统轻微蠕动消耗的热量单位估值……而自己每一次吸气吐气，都在被实时追踪、评分、换算成冰冷的货币扣除！他的肺叶，此刻成了财务报表上的损耗项。

胸腔里一阵滞涩翻滚的恶心感猛地上涌。

“‘呼吸优化’仅仅是个开始。”总监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自豪，“我们的系统已经开始实时捕捉分析所有维持生命必要但无法即时转换为生产动能的‘负效率静默损耗’——这包括神经元稳态调节、免疫系统细胞基础巡弋活动、基础体温维持、甚至肠道菌群代谢支撑……是的，亲爱的伙伴们，你们体内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胞活动，都已被纳入血肉精算的伟大优化蓝图！这是维萨卡引领的人体效率科技最终极的圣杯！”

他的虚拟影像猛然站得更直，如同发出某种号令的金属雕塑。

“现在，深呼吸！为了效率！为更宏大的突破！每一次优化的呼吸，都是对自己、对公司、对全体股东价值创造的精准赋能！立即行动！效能指数就是你们存在的唯一证明！”

宣传片戛然而止，屏幕迅速暗下去。只剩下维萨卡公司的巨大商标——一个由无数尖锐金属线条扭曲交错构成的、冰冷向上攀升的阶梯图案。

合成车间重新被巨大的机器噪音吞没。

然而林野耳中听到的，已不再是之前单纯的轰鸣。那是一种难以分辨的、持续的背景杂音，在每一台设备的震动、每一次管道的脉动里，都隐藏着某种更细微的、冰冷的嗡鸣——像是无形的高速扫描束持续穿透着他的躯体，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组织纤维扰动。皮肤下，似乎有无数的细密探针扎着。手腕上，“工源”腕带紧密贴合皮肤的地方，那持续不断的微弱电流刺激感陡然强烈了数倍，不再是偶尔的提醒，变成了一种持续的、存在性明确的电击背景噪音，随着他每次的心跳在表皮跳一下。仿佛那腕带本身就是一个活物，一个冰冷的吸血蛭，牢牢吸附在他的血管之上，同步脉动着吸吮的节奏。

“奶奶的……”一个嘶哑而疲惫的声音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断断续续地从角落里飘出来，是正在清理巨型反应釜内壁残渣的老焊工，“老王的……‘慢性肺尘磨损折旧费’……咳……算下来……比……比他上个月……到手的维萨币……还……还多三百块……”

声音破碎在机器的轰鸣里。

“……听说下个月……第二阶段……连你睡觉……翻身的肌肉调动……”另一个工位上，年轻些的调参技术员，声音压在喉咙里，带着恐惧的颤抖，“……都……都他妈要按肌肉群组……分段算基础‘维养费’……不达标……就直接扣信用点数……”

信息像冰冷肮脏的机油，一滴滴浸透林野的心脏。这不是猜测的惊惧，而是被证实的、活生生的血肉屠宰流水线蓝图！他感觉不到愤怒，只有一种更深沉、更巨大的寒冷，冻僵了身体深处每一条血管。

他微微闭上眼。黑暗的视野里，意识像失控的粒子疯狂乱窜。

呼吸。胸腔需要扩张。空气需要流过气管。肺叶需要交换气体。氧气需要送入血液。血管需要输送到肢体末梢。肌肉需要氧气维持基本的张力。骨骼需要肌肉附着才能支撑身体。神经需要信号维持平衡站立……

最细微的本能生理活动链条，每一个环节都被无形之手精确解剖、估价、贴上成本的标签。它们不再是自主的生命延续，而是冰冷资产负债表上的待摊销项，是被监控、被评判、被不停抽走价值的生产资料——他自己的身体，就是他租用的、租金昂贵的、不断耗损并被指责损耗过快的生产机器！甚至连睡觉翻身避免的褥疮和死肌肉，也成为需要支付“保底维持税”的沉重负担！

这早已超越了被克扣工资的不公。这是最彻底的占有，最极致的异化——资本的反噬，不再是契约层面的盘剥，而是早已悄无声息、精确无比地渗入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维持生存的每一条血肉缝隙，完成对生命本身的赤裸计量！

他猛地睁开眼，视线死死盯在那银灰色的腕带上。冰冷的金属表壳下微微凸起的传感器，紧贴着他手腕的血管跳动处。就是它！就是这紧缚在血肉上的冰冷桎梏！一股极其强烈、原始的暴力冲动从脊椎骨下方炸开，瞬间冲垮了冰冷的麻木和沉重的疲惫，像炽热的岩浆灼烧着他的每一寸神经！毁掉它！这念头清晰得可怕。像野兽用牙齿撕碎喉咙上的锁链！手指瞬间攥紧，骨节发出一声微弱的咔响，巨大的力量涌向指尖！他要抠进那金属和聚合物结合的缝隙，用最原始蛮力把它从自己身体上硬扯下来，扔在地上，用脚狠狠跺碎里面的电路！

就在他手指蓄力将要动作的前一刹——

“嘀嘀！异常生物电阻抗值检测！潜在生理性失控风险判定！‘工源’效能保险协议激活！”

腕带发出短促锐利的蜂鸣！几乎同时，一股远超平常的高频脉冲电流，如同猝不及防的冰针，猛地刺入腕部神经末梢！

“呃！”一声猝不及防的闷哼从林野喉咙里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