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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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追远回过头，看向身后大胡子家屋顶，那里是自己昨晚藏身观察的地方。</p>

弯下腰，小心翼翼顺着坑坡面向下滑，滑了好一段距离才落了底。</p>

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座被挖开的塔尖。</p>

黑黢黢的口子，就这般敞开着。</p>

李追远手抓着壁面，慢慢往里走，伴随着他的前进，一盏盏灯燃起，因为这座塔倾斜了，所以里面的灯看起来也是斜的。</p>

四周壁面上，没有壁画，显得很是单调，想来墓主人，似乎并不打算死后在地下世界里继续陶冶情操。</p>

亦或者说，这座墓是墓主人生前时就修建好的，因为如果是旁人修的，免不了会留下些文字画面记述生平。</p>

得亏这座塔斜过来了，这才有了可以走路的地方，要是竖直着从上头进来，估计就和跳井没什么区别。</p>

越往里走，灯火颜色就越来越冷，从最外面那段的明黄色逐渐变为绿色。</p>

终于，李追远来到了底部。</p>

他看见了一座巨大的石棺，石棺是固定在塔底的，现在看起来，就跟贴在墙上一样。</p>

石棺四周还有一些家具，都和棺材一样，固定着，因此没有散落，上头不仅镶金带银，还有玉石珠宝之辉流转。</p>

都是好东西，难怪昨晚下去的那两个水猴子上来时那般激动，也理解了他们两手空空上来，说自己搬不动。</p>

只是，都到底了，还是没看见丁大林的身影。</p>

李追远目光再次落到石棺上，</p>

他该不会，还在棺里吧？</p>

石棺上捆绑着锁链，棺椁周围，还画着符文，很符合庙墓的特征，镇封邪祟。</p>

“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p>

锁链开始颤动，里头的东西，似乎想要出来。</p>

李追远站在原地没动，虽然不清楚走阴时去开棺材会不会对现实产生些连锁反应，但他是不会冒这个险的。</p>

并不是担心自己安危，而是这里毕竟是思源村，天知道把这口棺材里的东西放出来后，会造成什么后果。</p>

自己是受生命威胁才一步一步来到这里，但哪怕再威胁，也不会去开棺。</p>

不过，很快就不用纠结了。</p>

因为伴随着一阵脆响，石棺上的锁链，全部脱落。</p>

紧接着沉闷的摩擦声传来，石棺盖也缓缓滑出。</p>

压根就不用自己帮忙，它自个儿就能出来。</p>

李追远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等待棺材里的人坐起身。</p>

但等了好一会儿，它没有这么做。</p>

场面就陷入了某种诡异的静谧。</p>

渐渐的，塔里起了风，起先很微弱，只是将灯火吹得摇曳，随后，风越来越大，在塔内形成了呼鸣。</p>

呼鸣声又慢慢变得细腻，最终，形成了人的声音，很沙哑，像是老式且缺乏保养的留声机。</p>

“你就不好奇么？”</p>

李追远回答道：“我很好奇。”</p>

“那为什么不敢走近？”</p>

“我害怕。”</p>

“你会害怕么？”</p>

“会的，恐惧是一种本能，和痛感一样。”</p>

“我们还是打开人皮说亮话吧。”</p>

“这是什么意思？”</p>

“把你身上的这张皮脱下来，我不想和一个孩子说话。”</p>

“不，我就是我，现在就是我。”</p>

“呵呵，有些人的皮在身上，而有些人的皮，则在心里。”</p>

李追远知道，对方在嘲讽自己，但他无所谓，他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保下这张皮，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阿璃。</p>

“就算不想剥下皮，但也不要用孩子的口吻和我说话。”</p>

“我就是个孩子，好，我尽量。”</p>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么？”</p>

“一种……庙墓。”</p>

“是的，庙墓。那你知道，是谁把我镇压在这里的么？”</p>

“是你自己。”</p>

风声似乎停歇了片刻。</p>

不过很快，又呼鸣起来，形成话语：</p>

“你猜的？”</p>

“我都不知道你具体是谁，也不知道你生的年代，你既然问我这个问题，那答案应该在我可选范围内，就只剩下你了。”</p>

“你真的很像一个人，他小时候，也和你一样，聪明得不像话。”</p>

“能说名字么？”李追远试探道，“这样，我以后种树时，可以查一查他。”</p>

“你查不到他的人名。”</p>

“哦。”</p>

“他是一头畜生。”</p>

“是他，骗了你？”</p>

“是我，太相信他了，虽然他和我几乎同龄，但一直以来，我都是以他为榜样。我之于他，就如同你身边那两个人之于你。”</p>

李追远知道，它说的那两个人应该就是润生和谭文彬，因为它也就只有这几个有限选项。</p>

“被信任的人欺骗，确实很让人愤怒。”</p>

“他不光欺骗了我一个，是欺骗了我们所有人，我们这些，追随他的人。”</p>

“他真可恶。”</p>

“他和你一样，很会伪装。”</p>

李追远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对精神病人最大的伤害就是一遍遍提醒他有这个病。</p>

现在和石棺内这位的对话，让男孩似乎回到了那晚和李兰通电话时的场景。</p>

“伪装，是你们的本能，你们似乎天生就会。”</p>

“你是有什么交代么？”</p>

李追远主动打断了这一话题，继续聊这个，他担心自己那股冰冷情绪会被勾引出来。</p>

“填平鱼塘，种满桃树。”</p>

“你放心，我们会做的。”</p>

“其实，我早就该走了。”</p>

“去哪里？”</p>

“你猜得到，又还要问，果然，和他一样，虚伪，是你们的本能。”</p>

“可以不要再具体的形容他么，或者不要把我和他捆绑在一起形容，我是怕死，才顺着你的意思来到这里。”</p>

“然后呢？”</p>

“但有些东西，我宁愿死也不会放弃。”</p>

“他也说过一……”</p>

风声再度停歇。</p>

良久，风声再起。</p>

“好。”</p>

“谢谢。”</p>

“不用谢，我原本是打算把你喊来，和我合葬的。”</p>

“谢谢你的原本。”</p>

见对方又不说话了，可风声还在。</p>

李追远看在“原本”的面子上，主动递了话：</p>

“他是怎么骗你的？”</p>

“他教了我一个方法，可以控制死倒。”</p>

李追远内心一震，他看过的书里，记载了茫茫多对付死倒的方法，唯独没有提到过，死倒还能控制。</p>

“我很高兴，也很激动，我是那么的信服尊敬他，所以，我学了。”</p>

“那你，学成了么？”</p>

风还在继续刮，而这时，石棺内，传来动静。</p>

一个男人，自棺材内坐了起来。</p>

因为棺材悬在底座上，所以此时的男人，是面向李追远。</p>

他留着长发，面容清冷，气质飘逸出尘。</p>

只是，他闭着眼，而且接下来的声音，也依旧是通过风传出而不是他自己开口。</p>

“我学成了，我也能控制死倒了。”</p>

“那他哪里骗了你？”</p>

“哪里骗了我？”</p>

男人侧过头，风吹起他的鬓角，里面，露出了一双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是一张人脸。</p>

男人侧身幅度加大，露出了后背，风刮起长发，整个后脑勺，是另外一张女人的脸。</p>

很渗人的画面，如此清俊的男人，却有这么多张脸长了出来。</p>

不，李追远意识到自己是在走阴，所以自己所看见的并不一定是真实的，那这些现在实质化的脸，可能指的是男人的内心。</p>

“呼呼呼……”</p>

风声进一步加大，男人身上的长袍被吹起，凡是皮肤露出的地方，手臂、胸口，全是密密麻麻的人脸。</p>

李追远下意识后退了两步，看到这个画面，他已经感到自己身上在发痒了。</p>

不自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双臂，生怕这时候也长出陌生的脸。</p>

“他没告诉我，我在能控制它们的同时，它们也能控制我。”</p>

李追远挪开视线，等风声小了些后，他才将视线挪回。</p>

男人又回归了原来的姿势，衣服和头发也都落了下来。</p>

“他说，要除尽世上邪祟，还江湖一个安宁。</p>

我相信他，也追随他，可结果却是，我解决的死倒越多，我自己，也就越来越像一头死倒。</p>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无法回头了。</p>

所以，我修建了这座塔，我将自己镇封。</p>

我打算用时间，磨死它们的同时，也磨死自己。</p>

你刚刚看到的它们，都是闭着眼的，其实，原本它们都应该是睁着的，每天哭泣、嘶吼、咆哮、哀鸣……</p>

现在，它们都不在了，我成功了。</p>

本来，再过几年，我也应该能把自己给磨死的。</p>

可谁知，来了一群猴子。”</p>

“所以，要填平这里，种上桃树，你要继续镇压你自己？”</p>

“要快，因为我早就不是当初的我了。当初的我，为了不危害苍生，亲自镇压自己，现在的我，内心渴望，将你留下来与我合葬。</p>

那个真正的我，已经死了，或者，我也已经无法分清楚，哪张脸皮下面，才是真正的我。”</p>

“我知道了，会马上安排的，趁你，还保留着清醒。”</p>

“你错了，我没有清醒，我不出去，是因为我已步入无法挽回的末期，出去也只会很快消亡，我想给自己保留一份体面。</p>

其实，给那群水猴子剥皮时，我很快乐，没什么能比逗弄猴子玩，更有趣的了。</p>

但凡他们人数再多一点，让我再多品尝一点这种快乐，我应该就会真的出来了。</p>

要是昨晚再多两个，只要两个；</p>

我现在都不会和你通过这种方式在这里说话。”</p>

李追远心里念了一声好险，因为有两个水猴子现在在医院里。</p>

他们同伙本打算把他们从医院里接出来的，按照他们的行事风格，就算是受伤的同伴也会带到这里，哪怕只是拿手电筒放放哨。</p>

还好，自己及时报警了。</p>

阴差阳错下，也算救了自己的命。</p>

“而我，之所以改变拉你和我合葬的想法，也不是因为我对你的怜悯，是因为我发现了另一个，更好玩的方式。”</p>

“什么方式？”</p>

风声在此时变得更加细腻，如同有人在你耳边诱惑呢喃：</p>

“我把他教我的方法，告诉你好不好？”</p>

李追远摇了摇头：“你学了那个，都成这样了，现成的反例在面前，我怎么还可能去学？”</p>

见对方没说话，李追远又补充道：</p>

“你说你都要消散了，我把鱼塘填了，上面种满桃树，我学没学，你又不知道，也不可能再上来找我了，是吧？”</p>

“呵呵，你会学的，学完后你也会忍不住用的。</p>

当我‘看见’屋顶上趴着偷看的你时，我就笃定了这一点。”</p>

李追远沉默。</p>

“东西在梳妆台第一节抽屉里，拿不拿，随你。”</p>

说完，男人重新躺回了石棺。</p>

能控制死倒的方法……</p>

李追远走向梳妆台，将手放在第一节抽屉的把手上。</p>

风声再度传来：</p>

“现在，你还想说什么吗？”</p>

李追远抿了抿嘴唇，说道：“你看人真准。”</p>

“呵呵呵……所以啊，把你拉来合葬，哪有让你以后变得和我一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好玩？</p>

你本来好好种树就可以了，要怪就怪，你真的太像他了。</p>

可是，我无法报复他了，只能，将这仇恨转移到你身上。”</p>

“吱呀……”</p>

李追远打开抽屉，里面是空的。</p>

当即，一股巨大的失落感袭来。</p>

“你在耍我？”</p>

“你忘了这里是哪里了么？</p>

这里，已经被复原了，难道还需要你重新挖开这里来取东西么？</p>

我已经提前把它放在了一个，你一定会看见的地方。”</p>

李追远将抽屉推回去，点点头，说道：“谢谢。”</p>

“不用谢，因为未来，你会恨我的，就像我现在恨他一样。</p>

学会了这个，那些被你控制过的死倒，就会进入你的内心，扭曲、污浊你的所有情感。</p>

终有一天，</p>

当你照镜子时，</p>

你会发现镜子里的自己，是那么的陌生。”</p>

李追远：“……”</p>

风声彻底消失。</p>

石棺上的铁链再度收回，将棺材重新锁住。</p>

四周的灯火，也在逐渐熄灭。</p>

李追远还没闭眼，一股浪潮感就已经向自己袭来，他没反抗，感受着这股向上浮起的感觉。</p>

忽然间，天又亮了。</p>

李追远发现自己站在房间里，午后的阳光照射进来，带来些许温暖。</p>

他再次看见了丁大林，但此时的丁大林，很薄。</p>

他像是一件衬衫，被整齐地迭放在地上。</p>

李追远弯下腰，将“衬衫”抱起。</p>

没办法，总不能把他就这么摆在这里吧？</p>

另外，虽然自己以前没掂量过一张成年人皮的分量，可他依旧觉得，有些过重了。</p>

伸手在上头压了压，感知到了一些硬块。</p>

翻找了一遍，没找到裂缝口。</p>

最后只能深吸一口气，将手从丁大林嘴巴里伸进去，一路往下掏，抓住了一块硬硬冰凉的东西。</p>

掏出来放眼前一看，黄灿灿的，是一块大金元宝。</p>

这应该就是租地的钱以及种树的钱。</p>

“你还真怪好的哩。”</p>

楼下坝子上，传来喊声：</p>

“小远，小远！”</p>

李追远抱着丁大林走到阳台，向下看去。</p>

润生站在坝子上，手里挥舞着一张人皮，人皮散开了，伴随着他的挥舞，金秘书在空中摇曳生姿。</p>

“吓死我了，小远，还好你没事，我真担心你也变成这样了。”</p>

“太爷呢？”</p>

“大爷推车回去了。这是怎么回事？”</p>

“没事了，润生哥，你上来一下。”</p>

“哦，好！”</p>

润生快速跑上来，都没来得及将金秘书收起。</p>

估计是扯到哪个墙角了，总之，当润生出现在阳台时，他手里的金秘书已经裂开。</p>

“小远，你这里也有一套，那这两套皮衣怎么处理？”</p>

“先收起来，晚上你丢工房炉子里，烧掉。”</p>

“好。”</p>

“润生哥，搬梯子。”</p>

“干嘛？”</p>

“上屋顶。”</p>

“对，差点忘了，我们的东西还在上头。”润生将梯子搬好，自己先爬了上去，李追远往上爬时，他回头伸手拉了一把。</p>

两麻袋包着的阵旗和器具都还在，旁边地上还躺着专属于润生的一人高黄河铲。</p>

“小远，我把它们搬下去。”</p>

“润生哥，你先别动。”</p>

“哦，好。”</p>

李追远走到装着器具的麻袋前，蹲了下来，打开麻袋口子，看见了被放在里面的一本黑色封皮的古书。</p>

这，就是它留给自己的……方法。</p>

将书拿出来，封皮上没有书名。</p>

它没提过“书”这个字眼，只是说方法，那这本，应该类似于手写的学习笔记。</p>

毫不犹豫，直接翻页。</p>

然后，李追远怔住了，这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好看字迹。</p>

他马上又连续翻了好几页，最终，确认了一个事实。</p>

拿着书，站起身，看向下方的鱼塘。</p>

所以，</p>

骗你的那个人，他的名字是不是叫……</p>

魏正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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