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西枕清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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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枕清流

西枕清流</p>

桐柏之津，数十骑踏起烟尘。</p>

“聿聿~！”</p>

盘缰勒马，伴随马嘶之声，众皆翻身而下。</p>

早有人候在堤岸，将马牵走。</p>

渡口的人不少，除了不怕冷的江湖大汉，船工商旅都着厚衣，否则可扛不住冷彻入骨的河风。</p>

每日从渡口坐船南下的大有人在，什么大族豪商，江湖门派，那都没啥可稀罕的。</p>

常在渡口混饭吃的，早就司空见惯。</p>

但是，</p>

今天来的这一伙人实在惹人眼球，那些走在一起的魁梧壮汉且不提，为首那位白袍青年只在下马瞬间，就把人的目光勾了过去。</p>

在淮安郡，可少有这样的人物出现。</p>

他们正朝着泊岸的大船走。</p>

叫人难以置信的是，候在大船上着武服的汉子跳出甲板远远相迎。</p>

渡口上不少老人眼睛一直，这.这不是弋阳的卢大侠吗？</p>

自汝南大贼被灭，淮水上游南北两岸的渡口，很多渡船都被这位卢大侠照应，老船家就没有不认识他的。</p>

这么一看，那气质出众的青年就更不简单了。</p>

渡口虽然热闹，倒也没人凑上去。</p>

当个新鲜热闹瞧瞧吧。</p>

就是叫一些路过的大隋少女们难以释怀，比如几位从淮安治所比阳城走出来的姑娘，一路目送，直到那人上了大船。</p>

“管家，那郎君是谁？”</p>

淮安太守府车驾旁，有一颇为秀气的姑娘不禁出声询问。</p>

她旁边的几位朋友，也都兴趣盎然。</p>

老管家见识不俗，却紧张兮兮：“那是从南阳城来的大人物，连卫太守也不敢怠慢，老朽不敢乱说，您要是想打听，只能朝太守去问了。”</p>

卫太守之女正要说话。</p>

似因几人目光太盛，船上那人朝她们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p>

这一下，真是桐柏渡口初相见，一遇周郎误终身。</p>

几位姑娘望着他转过头去，听到篙师振楫，见樯帆初张，淮水寒涛，涌似奔马，那道身影顺流东下，背影被一众大汉挡住，再难见到</p>

卢祖尚朝着渡口后方望去一眼，夸张道：</p>

“师叔还是收敛魅力的好，否则江淮两岸，不晓得有多少姑娘要黯然神伤。”</p>

他这一句“师叔”叫得太顺口。</p>

顺口到天经地义，连周奕都挑不出任何毛病。</p>

在弋阳，卢祖尚乃是仅次于师父松隐子的第二高手。</p>

他修道门内功，岂能不知这位师叔的改变？</p>

那日光山初见，虽看不透师叔的底细，却也不像今日这般，那种深邃气质，便是师父久坐青松观，也找寻不得。</p>

可想而知，该是多么高的武学造诣。</p>

“劳烦你跑一趟。”</p>

“欸，不打紧。”</p>

卢祖尚又透露：“师父几日前已写信寄送巴蜀，他老人家与袁天罡道长交情甚笃，知晓这桩情义，只待师叔过了三峡，袁道长必然热情相待。”</p>

“我就不去光山了，你帮我谢一声。”</p>

周奕从怀里掏出薄册：“这是我练坎离剑罡的一些感悟，也给松道友，可惜这么长时间过去，还没达到剑罡同流的境界。”</p>

这.这.？</p>

卢祖尚脸上的肌肉一抽，心想“这时间很长吗”？</p>

师父练了一辈子，也没有剑罡同流。</p>

楼观道的镇派绝技，那是要无数岁月打磨的。</p>

不过，他瞧着便宜师叔的表情，真不是装的。</p>

他就是嫌慢。</p>

暗自叹了一口气，把师叔从“人”这一栏排除，心中好受很多。</p>

毕竟，他尝试许久，连离火剑法都没练成。</p>

把薄册放在衣服内夹收好，忽又道：</p>

“听说杜将军正在六合一带用兵，或想西枕清流。”</p>

周奕朝卢祖尚瞧了一眼，他既然关注这些事，想必已是知晓南阳内情。</p>

“可是有什么不妥？”</p>

卢祖尚稍露严色：</p>

“清流势力较为复杂，牵扯大江联十多家门派，清江派、苍梧派、江南会、明阳帮，田东派等，虽不属于八帮十会，但合在一起，力量可就大多了。”</p>

周奕有些印象，这帮人曾一路追杀跋锋寒，追着他到处跑。</p>

“除此之外，还有难缠的琅琊贼寇。</p>

贼寇武功不俗，不乏一等一的高手，与周围势力多有牵连，其中就包括在庐江郡的义军首领张善安。”</p>

“看来你做了不少了解。”</p>

卢祖尚解释道：“我曾和大江会一道朝庐江做酒水生意，这张善安，还曾与我闹过矛盾，故而知道一些。”</p>

“前些日子，杜将军从淮水南下，叫我遇上了虚先生，一番浅谈之后，我便多生想法。若师叔欠缺人手，我可带人越过开化，直入庐江。”</p>

“如今无有汝南贼寇之扰，我正好能腾出手来。”</p>

卢祖尚并非随口一提，而是做过深思熟虑。</p>

从桐柏到弋阳这一段路上，他绕着江淮近况聊起很多话题。</p>

在黄水渡口下船时，周奕对他没做多余交代，还是以稳住淮水上游局势为重。</p>

渡口边，义阳郡丞王弘烈等候许久，特来为周奕饯行。</p>

他是卢祖尚极为亲近的朋友，虽是郡丞，势力却比太守还大。</p>

王郡丞什么废话都没说，只是送来美酒。</p>

望着大船再度起航，完成任务的卢祖尚与王郡丞交流一阵，便直返光山。</p>

他骑马来到青松观，将周奕所给薄册递交松隐子。</p>

之后，他就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p>

师父从申时直到天黑，眼睛一刻不离那些册中小字。</p>

掌灯时，卢祖尚实在憋不住：</p>

“师父，你怎如此痴迷？”</p>

许久未曾说话的老道长叹了一声：“世上果有奇才，巧思天授，简单的道理也能入木三分，非是寻常之人能得见。”</p>

“嗯？”</p>

卢祖尚有些不信：“难道周师叔短短数月，在楼观剑罡上的修炼，能比您还深刻？”</p>

“凡事不能全以时间长短来计较。”</p>

松隐子道：“我要再写两封信。”</p>

“寄给谁？”</p>

“其一还是寄给巴蜀袁道友，其二嘛.”</p>

松隐子一脸严肃：“我要寄给宁道兄。”</p>

“这是作甚？”卢祖尚一头雾水。</p>

“我要对宁散人说，他已经老了。”</p>

卢祖尚连连摇头：“您这样不好，会给周师叔招惹仇恨。”</p>

松隐子再看册上小字：“在为师心中，周道友已经是我道门第一人。当年你师祖都办不到的事，他或许能办到。”</p>

“就算偏私，我也要支持。”</p>

“我可还记得，当初为师说出本门承袭时，宁道兄想了半天，再瞧瞧周道友，张口便答，这差距好大。”</p>

“借你刚才的话来评，宁道兄这么多年的见识，怎还不及周道友的？”</p>

原来师父一直记得这桩事，他老人家对于道承，不是一般的看重。</p>

可惜自己没有练剑罡的才情。</p>

卢祖尚读懂了师父心迹：“宁散人看了您的信，会生气吗？”</p>

“不会不会。”</p>

松隐子没好气道：“他岂会缺这点气度？”</p>

“我倒希望宁道兄因此好奇，将视线从佛门转到道门天才身上，如此一来，对于周道友的事，才算大有裨益”</p>

……</p>

过了淮南到钟离，刚一泊船，周奕便听到有人操着吴音唱念渔歌：</p>

“淮水汤汤，冬日夜长。一苇所如，江海为乡”</p>

他从大船船舱中走出，见到渡口有数艘渔船划过。</p>

这时夕阳沉浦，暝色四合，偶见孤鸿掠水，冻鲤跳波。</p>

此情此景下，周奕也生出漂泊异乡之感。</p>

忆昔大禹疏川，凿龙门而导淮泗。建安诸子，临清流而赋慷慨。</p>

他啧啧而叹，似乎闻到一阵从下游通济渠吹来的腥风。</p>

二目扑闪，像是看到百里外，孟让正与隋军大战的场景。</p>

才一下船，就有人迎了上来。</p>

那人胡子拉碴，一看就是杜伏威手下的猛将阚棱。</p>

钟离津渡人多眼杂，不少人投目张望。</p>

此地局势混乱，几番易手，算不上江淮军地盘。</p>

而且，有各大势力的眼线。</p>

可不敢像在淮安那般高调。</p>

周奕见阚棱带着人要来见礼，先一步伸手制止，阚棱环顾四望，这才低调上前。</p>

与周奕一道南下的数十位高手分站四周，把暗中窥探的视线全都挡掉。</p>

又冷目四望，让众多势力管好眼睛。</p>

他们气势凶悍，钟离津这边也无人敢上前冒犯。</p>

“大都督，今晚无法在钟离歇停，日间恐有大战，我们须得连夜过池水，穿过昭义县。”</p>

此地是吴头楚尾，濒临淮河。</p>

隋军与孟让的战场，已波及至此。</p>

“走吧。”</p>

周奕没那么多讲究：“我带来的人有点多，马够乘吗？”</p>

阚棱简单一扫：“够的，或许缺几匹，便两人一乘。”</p>

大船交给弋阳卢府门客，周奕与阚棱朝渡口外走。</p>

“孟让有没有被攻下？”</p>

“暂时没有。”</p>

“六合呢？”</p>

阚棱沉声道：“老爹又一次将来整打退，不过除了李子通那狗贼占住海陵，周围几伙义军全被来整所灭。”</p>

“一些散乱人马汇入我军，其余逃向海陵。”</p>

“情况不是太好，一旦孟让溃败，我们就要面临张须陀、来整、尉迟胜三方人马。”</p>

“辅将军在永福，估计也守不住了。”</p>

听到辅公祏，周奕眉头微皱。</p>

这也是个随时会背刺的家伙，更是魔门天莲宗传人，安隆的师弟。</p>

阚棱打断了他的思绪：“如果三方大军来攻，六合守不住，便要退回寿春，重新经营淮水。”</p>

“除了六合之外，可有其余部署？”</p>

“有，李校尉曾建议攻取清流，起先辅将军并不赞同，可虚军师一至，便将此事定下。”</p>

“现已筹备许久。”</p>

李靖和虚行之的决定，周奕不会有疑问。</p>

卢祖尚提供的消息也没错。</p>

唯一让他注意的是“辅公祏不赞同”。</p>

周奕一边走一边在脑海中盘算。</p>

辅公祏在永福，若他守不住，六合虽为重镇，却成孤城。</p>

清流便是滁州中心，在六合的西侧，二者以滁水相连，若占清流，可成猗角之势。</p>

不仅能支持六合，还能一道威胁历阳、丹阳。</p>

辅公祏凭什么不同意？</p>

周奕有此想法后，便一路与阚棱交流，问起这段时间发生的大小诸事。</p>

阚棱与杜伏威一道拜过五庄观。</p>

旁人不知，他却知道老爹与大都督的关系。</p>

故而言无不尽。</p>

当天晚上，众人马不停蹄，天亮时，终于瞧见六合城郭。</p>

江淮军起先紧张，待看清人后连忙通报。</p>

因与来整连战，江淮军多半和衣而眠，周奕抵至城下，绞车转动大绳咔咔连响，吊桥悬门联动，大队人马迎出。</p>

出来的，正是江淮军最精锐的上募营。</p>

“大都督！”</p>

众兵将一齐喊出，呼喝声传响江北，把六合周围的晨烟都震散了。</p>

枪戟排列如林，这种肃杀军阵，互相之间有战阵配合，便是武道宗师也不愿轻闯，一旦没有走脱，或者被人拖住，恐怕要被源源不断的战兵耗死。</p>

周奕走在阚棱之前，在城下六合城吊桥上与杜伏威会面。</p>

众目睽睽之下，二人相视一笑。</p>

这是成千上万的江淮军，永远忘记不了的画面。</p>

“请！”</p>

“请！”</p>

周杜二人各道一声，最终在老杜朗笑声中，一齐入城。</p>

不远处的虚行之望着这一幕，不由抚须而笑。</p>

那白衣人影倒映在李靖眼中，这位经淮水一战在江淮军中名声大噪的水军二号人物，立时拍了拍虚行之的肩膀。</p>

将他从虚幻中拉回现实。</p>

二人迎了上去。</p>

“大都督！”</p>

李靖似是被面前这年轻人的气质所染，话语带着激动。</p>

“我没有看错人，药师不负所托。”</p>

周奕拍了拍他的胳膊，只说了这一句话。</p>

接着，他便与杜伏威一道去了六合官署。</p>

老杜是个干脆人，多余的话早在南阳说过了，当下，就是让江淮军在六合扎根，最好打到江南。</p>

周奕一夜未眠，与老杜喝了几杯茶醒了醒神，直奔江淮水军大营。</p>

他与老杜分工明确，老杜正面守来整大军，他则是去搞清流。</p>

一段日子不来，江淮水军已是截然不同。</p>

尤其是击溃来整这一阵，大壮军威。</p>

因与阚棱聊了一路，情况他已了解个七七八八。</p>

掀开大帐时，李靖与虚行之欲要起身。</p>

周奕摆手制止，与他们坐在一起，叫他俩继续。</p>

二人很快适应，又商量着如何排兵布阵，如何调动军需</p>

周奕只是听，没打算微操，所以不插话。</p>

虚行之果然有能力，竟能跟得上李靖的节奏。</p>

等他们商量完毕后，才把应对清流的策略，转述给周奕。</p>

江淮水军当下扩增至四千人，清流正规守军不及两千。</p>

但这是攻城，不是平原战。</p>

清流的城不算高，只有三丈，远不及江都宏伟之墙。</p>

军中好手，稍借城墙一步就能上。</p>

懂一些轻功的高手到城下，一提真气便能飞跃。</p>

老杜去了南阳之后也不藏私，将一部分上募营高手分入水军。</p>

清流对江淮军来说，不算坚城。</p>

不过一旦交战，上了城墙，清流城中也有高手相抗，不见得就能占便宜。</p>

李靖道：“我们已研究数日，要攻下此城不算难事，但绝不能有太多伤亡，否则控制不了城中局势，那时占了城，反倒进退两难，成为累赘。”</p>

“我是否要参战？”周奕问。</p>

“我家就大都督一个武学宗师，这样的大杀器岂能放之不用。”</p>

虚行之又宽慰道：“当然，这是咱们羽翼未丰，只待兵强马壮，大都督在后方高卧即可。”</p>

李靖也点头，周奕自然没有异议。</p>

接着，二人又说起占城前与占城后的多条策略。</p>

他发现情况比卢祖尚说的还要复杂。</p>

“清流的位置虽不及六合，地域却大六合五倍有余。如果城中势力支持官属，守城之兵，顷刻便有上万之众，且各大家族都有门客高手，还有大江联的田东派、涂江派。”</p>

“虽说他们不是铁板一块，我们也因为城内局势，不敢急于动兵。”</p>

“所以，一旦攻城，必须迅速拿下。”</p>

“那时对于城内的势力而言，也只是换了一个官署，他们短时间无法合力，也就只能接受。”</p>

李靖说完，虚行之补充了一句：</p>

“江淮军的名声不算好听，与南阳那边的情况大不相同。周围的义军也多是如此，为了避免与城中大族打交道，一些义军直接入城劫掠，抢完就走。</p>

其中占不住城的，便沦为流寇，比如琅琊山上的一众大贼。”</p>

周奕思虑一番后，暂不考虑攻城之后的事。</p>

忽然问道：</p>

“你们准备何时动手？”</p>

“再过八九日，看一下扬子县那边尉迟胜的动向。”</p>

“旁人知晓这个时间吗？”</p>

虚行之立时警惕：“天师要提防谁？”</p>

周奕静听四方动静，低声道：“辅公祏。”</p>

两人又惊又疑。</p>

周奕便把辅公祏的来历与自己的怀疑说了一遍。</p>

李靖面色一变，把桌上的纸揉成一团，当即改变策略：</p>

“看来不能等太久，四日后的晚上，我们立马行动。”</p>

虚行之道：“正好有天师这个战力，也不算仓促。不过，城内的县令匡肴要留着，不能杀。”</p>

“哦？这位匡县令很得民心吗？”</p>

李靖连忙摇头：“虚军师的意思是，要把他斩首示众，头颅挂在城墙上七天。”</p>

周奕明白自己会错意了：“看来清流的百姓过得不好。”</p>

“是很不好。”</p>

虚行之朝滁州方向一指：“倒不是没吃没喝，就是提心吊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随时会被大贼劫掠。这匡县令是当地一霸，作威作福，强娶了好多房小妾。”</p>

“大都督有办法改变这种局面吗？”</p>

周奕目色平静：“我只懂一个办法，那就是人头滚滚，全部杀干净。”</p>

“好得很。”</p>

虚行之道：“城楼上那些人，全是匡肴的走狗，仗势欺人惯了，没人敢得罪。大都督杀人时，千万不要留手。”</p>

一旁的李靖看了看虚行之，又看了看忽然沉默的大都督。</p>

这一下，武道宗师的杀气，算是被彻底激了起来。</p>

匡县令在此，一定要谢谢虚军师。</p>

与二人谈罢，周奕去补了一觉。</p>

醒来时，天已昏黑。</p>

这时李靖虚行之联袂找来，又有一批巨鲲帮的人从城内带回消息。</p>

之前李靖攻“来整”时，卜天志便提供了不少船只。</p>

这一次，清流城内的消息，多半也是巨鲲帮带出来的。</p>

事实证明，周奕的担心完全正确。</p>

清流城内，果然有变化。</p>

翌日一早，他又去见杜伏威。</p>

老杜将西门君仪、王阑芳调拨给他，这夫妇二人是王雄诞、阚棱之下，江淮军中最强的两人。</p>

将两位得力干将安排给李靖后，周奕提前一步从六合出发。</p>

他从南阳带来的人全都是生面孔，故而伪装成马帮，拉着数车茶货、药材，绢布朝清流而去。</p>

出发之前，周奕叫来道场办事最机灵的冯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