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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那芋头扣肉一进碗,他当先就吃了一大口肉。
五花肉滚水里来,滚油里去,复又进冷河,泡了半日料汁,料汁是精心调配,继而再长时间蒸煮,肥肉里头的油脂部分已经逐渐被蒸汽熏煮垮散,融进下头瘦肉里,只剩得异常软糯口感。
瘦肉本就不柴——五花肉,还是八层的上品下五花,根本没机会给它柴,但凡多一点干柴都算对不起那头肥猪——如今融和了这许多油脂,更是只有肉香、料汁香跟那一点吃口。
全靠那一点瘦肉吃口接着,这肉片才不至于散垮,但也已经软塌塌的,挂在筷子上,如同一个“冂”字形状耷拉着,从上头慢慢滴下来带着油香的料汁。
那料汁当中桂州白腐乳乃是主料,又有各色酱、料作为辅,是一种极醇厚的香,又奇又正。
奇就奇在它不同于其余所有调料,自有一种馥郁酵香,鲜美异常,正就正在这香味又是从世人常吃的食物中来,风味独特,却并不怪异,鲜与美都很长在时人舌尖上。
先腌制、后蒸煮,料汁味道早已进得每一丝、每一分肉当中。
滋味是咸中带一点点甜,那甜有存在感,但并不抢地方,很适中,另还有酱鲜味,根本不挑人的口味——只要生了条正常舌头,就很难不喜欢。
纯肉,八层夹五花,嚼的时候几乎根本不用牙齿,入口囫囵几下就带着油脂香、肉香、腐乳香、酱香,另还有最后一丝丝酒香回味——又因刚从带着炭保温的食盒里拿出来,同刚蒸出来时候也没甚区别,热烫烫的——在人嘴里打着架。
王畅一边吃,一边往外呼热气,吃到那美好滋味,忍不住从鼻腔里发出说不上来的腔鸣声,吃得当真恨不得要当场骂街。
你们广南人,也太不地道了吧!
有这样好吃的,怎么不早点拿来京里宣扬一番!
倒叫我这土生土长的京城人,被衬得好没见识似的!
可我他娘是真吃过好东西的啊!
王畅吃得有点耳朵都飞走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边上人在找被“谁错夹走了”的芋头,再一低头,见得自己碗里芋头,心中忽然突突了一下。
——这肉已经如此之香,可宋小娘子却再三嘱咐自己不要只吃芋头……
难道?
他忙咽下嘴里的肉,尝了一口芋头。
芋头果然很难夹,最后只夹起了一小块。
那芋头炸过再蒸,蒸得又久,原本外层香酥的脆皮都已经变得软糯无比,因被料汁同五花肉的油脂渗得极透,已经由炸出来的微黄色,变为了较深的棕黄色。
吃进嘴里,最外层由于被蒸汽反复熏蒸,吸了水汽、香气,已经投了降,早没了原本的模样,而是被蒸成看上去像是铺了一层均匀而湿的厚粉,口感竟是沙沙的,甚至称不上沙,介乎于沙与绵之间,是真真正正的入口即化。
这一层芋头本身的味道已经非常之淡,只成为一个承载肉香与腐乳香的材料,咸甜适中,极香无比。
可一旦咬下去,中间的芋头却是粉糯的、绵密的,也蒸透了,也吸饱了腐乳料汁与油脂,但因夹在最中间,到底不如外层被渗得那样透,还很好的保住了芋头自身的口感与香味。
荔浦芋头不同于其余槟榔芋,质地极细腻,本身又自带天然的甜味,那甜味是甘甜,自身的清香又持久不散,与腐乳香、肉香抗衡,竟也丝毫不输。
于是嚼着嚼着,芋头带着极透的五花肉香与油脂香,又有腐乳料香,更有自己特有的芋头香,层次感十足,吃到最后,那自身的甘甜味道又回返出来,又沙又绵,又鲜又香。
——竟是真的比肉还好吃!
王畅只吃了一口就反应过来的事情,其余人又不是没长嘴巴,如何会不知,于是个个去抢芋头,跟打架似的。
但一碗扣肉才多大啊,这里一桌子八九个人,一人夹一对,就已经差不多见了底。
很快筷子就在空碗里打架。
众人不住催王畅。
“吃完了,快,再来一碗!”
“老王别顾吃,宋小娘子一共做了有多少碗,够不够我们吃的?”
“多少碗都不够吧——我觉得我一个人就能吃十碗!”——这是个吹牛皮不打草稿的。
“你还想一次就把这个吃完了?蠢材啊!多少要留着点给晚上那顿,不然晚上吃什么?”
“正是,中午吃了这扣肉,晚上你难道吃得下膳房?!”
“除却留了给子坚他们的,咱们赶紧看看其余能有多少剩,全都拿出来再说!”
王畅被催得头皮发麻。
边上看热闹的人见得此处好像有机会,也都凑了过来。
“宋小娘子做了多少碗?报个价,分一碗给我们啊!”
“这什么香?怎么香得这么离谱的?你们倒是别顾着吃,快说说什么味道啊!”
“昨日那猪脚饭只你们有得吃,今日这什么扣肉,怎么也只你们有得吃?不过抄个书,打个泼皮,宁有种乎!?”
一时围观的人人一边咽口水,一边笑,虽自己吃不到,也帮着催王畅。
王畅被催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了,转头啊啊叫道:“别催,别催,手抖!别叫我洒了汤出来。”
他就是个活泛性子,交游倒是挺广,在场十个里头有五六个都认得他,此时也不见外,催骂的有,打趣的也有。
“你倒是快点啊,只拿个菜出来,还磨磨唧唧的!”
有站在后头的熟人忍不住啐道:“拿个菜还手抖,叫我来,现给你吃干净咯,看你还有什么汤撒!”
桌上的人一边催王畅,一边又护他,唯恐真的手抖把汤汁洒了出来,叫声此起彼伏。
“别急!”
“稳着点,别撒了料汁!”
“你让开点,别挡着王畅那胳膊肘!”
“我会了,王畅不行,叫我来,我看会了!我来给这芋头扣肉碗翻身!”
然而此人话音刚落,眼见新的一碗已经摆在桌上,早忘了自己说的“叫我来”三个字,抄起筷子,已是立时就去抢了起来。
这一头,膳房里头乱哄哄的,许多人自己饭也不吃了,都去看王畅等这一桌子抢芋头扣肉吃。
而另一头,刚把曹、魏两位夫子带到教舍的小尤,一安排了人上茶,就钻进了里间去请陈夫子。
刚进门,他就见得里头除却夫子,另还有一人,倒也不奇怪,只行礼叫道:“邓祭酒。”
邓祭酒正喝着茶同陈夫子说话,看到小尤进来,笑呵呵点了点头,问道:“老曹他们来了?”
得了肯定答复,他便一起身,让到一侧,对那陈夫子道:“师兄,您先请。”
陈夫子本来都要应了,然而一抬头,见得对面小尤冲自己使眼色,那刚抬起来一点的屁股却是一下子又坐了回去,摆了摆手,道:“你先去招呼他们,我收拾收拾再来。”
人老了,那三急都比旁人频繁些,邓祭酒也不意外,果然答应着先走了。
那小尤自然不着急跟上,而是快快凑到了桌边,对那陈夫子低声道:“先生,早间那宋小娘子没出摊,咱们没能吃上好东西,但是方才——您猜我方才在门口遇到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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