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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从傍晚开始下,敲打着落地窗,将窗外花园里最后一点暮色也冲刷得模糊不清。别墅里空旷得像个华丽的墓穴,中央空调送着恒温的风,却驱不散沈微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她蜷在客厅巨大的沙发一角,薄毯盖到下巴,目光空洞地盯着对面壁炉上方悬挂的一幅抽象画。那里曾经挂着她和陆凛的结婚照,后来被她亲手砸碎了玻璃框。现在这幅扭曲的线条和色块,像极了她此刻混乱的心绪。
电视屏幕无声地亮着,地方台的晚间新闻正在重播白天的喧嚣。画面切换,跳出一张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脸——顾议员,曾经的道貌岸然如今被定格在通缉令的冰冷照片上。沈微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毯子的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柔软的绒毛里。屏幕下方滚动的字幕像一条条噬人的毒蛇:
“...顾xx议员涉及多项严重指控,包括谋杀、组织犯罪、巨额洗钱...”
“...其名下多处秘密据点已被警方查封,大量关键物证被起获...”
“...‘曼陀罗’组织核心成员在围捕行动中被击毙或逮捕...”
“...此前被通缉的陆氏集团总裁陆凛,经警方重新调查及多方证据核实,已排除其与连环凶杀案及议员顾xx谋杀案的直接关联...所有相关指控撤销...”
“排除关联...指控撤销...”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沈微的心口。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身体僵硬,眼睛死死盯着那行滚动过去的字幕,直到它们消失,又再次出现。一遍,又一遍。
是真的吗?
那个雨夜,裹尸袋里仇人狰狞的脸;书房暗格里,与她记忆深处凶手口袋里一模一样的发卡;植物园里死亡的培育者身旁,属于陆凛的、带着冰冷金属光泽的袖扣;废弃工厂的埋伏,陆凛浑身浴血却将她死死护在怀里的滚烫体温;陆振山临死前疯狂的诅咒;顾议员堡垒里震耳欲聋的枪声和爆炸… 还有陆凛身上那些深深浅浅、新旧交叠的伤痕,他眼中深不见底的黑暗与看向她时那几乎能将她融化的偏执炽热… 所有的怀疑、恐惧、恨意、挣扎,以及那在最绝望的深渊里也无法彻底熄灭的、微弱却顽固的爱火… 纠缠成一张巨大到令人窒息的网,将她困了太久太久。
现在,这张网,被法律和证据的名义,宣告破开了?
她该相信吗?她能相信吗?
毯子下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说不清是冷的,还是别的什么。她需要一点声音,哪怕是虚假的热闹。指尖摸索到沙发缝隙里的遥控器,按下音量键。
“……陆氏集团发言人今日召开紧急新闻发布会,对陆凛先生得以洗刷不白之冤表示欣慰,强调陆氏集团将全力配合后续调查,并保留对恶意造谣诽谤者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画面上是陆氏公关部那位以冷静着称的女总监,她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出来,字正腔圆,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克制与力量。
“……本台最新消息,警方消息人士证实,在顾议员秘密据点起获的关键物证中,包括完整的行动指令、资金往来记录以及数段未公开的录音,其中清晰指向顾议员及其控制的‘曼陀罗’组织策划并实施了近期的系列富豪遇害案。而此前被作为‘重要嫌疑人’的陆凛先生,其名下车辆GpS记录、私人飞机航线、以及关键时间段内多位不可动摇的第三方人证(包括国外政要会晤记录),均形成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链,彻底排除了其作案可能…”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当年沈氏夫妇灭门惨案重启调查后,在关键物证上提取到的新生物检材,其dNA图谱经国际数据库比对,与已故的陆振山先生存在高度亲缘关系,而与陆凛先生的dNA样本完全不匹配。这一铁证,成为推翻针对陆凛旧案嫌疑的关键转折点…”
dNA!沈微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几乎无法跳动。陆振山… 那个阴鸷的男人,陆凛的叔父… 竟然真的是他!或者是他安排的人?十年血仇的元凶之一,竟然一直以长辈的姿态潜伏在他们身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新闻还在喋喋不休地分析着这场震动全市乃至全国的风暴余波,评论着权力倾轧的黑暗,唏嘘着无辜者(陆凛)蒙受的冤屈。客厅水晶灯折射着电视屏幕变幻的光,在昂贵的地毯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沈微却只感到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疲惫,还有…茫然。支撑了她这么久,让她在爱与恨的悬崖边反复撕扯的“疑点”,被冰冷的科学数据和官方宣告,像黑板擦一样,抹去了大半。
法律上,他“清白”了。
可那些深夜里的裹尸袋呢?那些属于他的、染血的袖扣呢?他亲口承认的“清理门户”呢?他骨子里散发出的、与黑暗共舞的危险气息呢?这些…又算什么?能一并被“洗清”吗?
大门方向传来沉重的、略显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压抑着激动的声音:“先生!您回来了!太好了!新闻…新闻我们都看到了!”
沈微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从沙发上弹坐起来,毯子滑落在地。她甚至来不及穿鞋,赤着脚就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几步冲到了玄关与客厅的连接处。
陆凛就站在门口。
他高大的身影似乎比记忆里又清减了几分,像一座被连日暴雨冲刷过的孤峰,带着一身从外面世界沾染的、尚未散尽的潮湿与寒意。昂贵的黑色羊绒大衣敞开着,里面深灰色的西装外套皱得不像话,领带不知所踪,衬衫领口被粗暴地扯开了两颗扣子,露出一段线条紧绷的脖颈和若隐若现的锁骨。最刺眼的是他左侧额角,一道新鲜的、已经凝结成暗褐色的血痂,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伏在苍白的皮肤上,刺破了往日的矜贵无暇。几缕被雨水打湿的额发凌乱地贴在伤口周围,更添几分狼狈。
他脸上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也没有沉冤得雪的激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心力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他深邃的眼窝里。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神涣散,失去了往日锐利的焦点。他微微佝偻着背,一只手扶着玄关冰冷的墙壁,指关节用力到泛白,似乎在支撑着随时可能倒下的身体。
沈微的脚步钉在了原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男人,与她记忆中那个永远掌控一切、强大到近乎冷酷的陆氏帝王,判若两人。那些在新闻里听到的“洗清”、“清白”的字眼,在这一刻,在他这副模样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又…那么沉重得令人窒息。
陆凛似乎这才察觉到她的存在。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缓缓地、一寸寸地挪到她的脸上。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沈微看不懂也承受不起的东西——有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有深不见底的痛苦,有小心翼翼的探寻,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等待审判的脆弱?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干燥的唇瓣裂开了细小的口子。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沉重的喘息:
“新闻…看到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气,又似乎在斟酌字句,眼神死死锁着她,不肯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那些证据…dNA…不在场证明…你…信了吗?”
信了吗?
这三个字,像三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沈微的心脏。
信法律?信证据?还是信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疲惫到极致的男人?
她看着他额角狰狞的伤口,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那抹一闪而过的脆弱,看着他扶着墙、几乎站立不稳的姿态。她想起废弃工厂里他挡在她身前时宽阔却同样在微微颤抖的背脊,想起他昏迷中紧锁的眉头和无意识唤出的她的名字,想起他坦白少年时被送入“曼陀罗”时眼中那深沉的屈辱与黑暗…
那些冰冷的疑点依旧盘桓在心底深处,像顽固的荆棘。可这一刻,看着他这副模样,看着他眼中那近乎卑微的询问,沈微只觉得心脏最坚硬的那层外壳,被一种尖锐的、混合着巨大酸楚和心疼的洪流,冲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缝。
她没有回答信或不信。
她只是赤着脚,一步步,踏过冰冷的大理石地面,走向他。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湿气、淡淡的血腥味,以及他身上独有的、混合着烟草和冷冽须后水的气息,此刻却沾染了硝烟和尘土的味道。
沈微抬起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轻轻地触碰上他额角那道暗褐色的血痂边缘。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两人都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疼吗?”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沙哑和…疼惜?
陆凛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骤然紧缩,里面翻涌起惊涛骇浪,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指尖那一点微凉的触碰,却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瞬间灼穿了他所有强撑的意志。
他没有回答疼不疼。
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沈微。陆凛那只扶着墙的手松开了,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力道,狠狠地将她拽进了怀里!他的手臂像钢铁般箍紧她的腰背,另一只手用力地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死死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上。
太紧了。紧得沈微几乎无法呼吸,肋骨被勒得生疼,脸颊紧贴着他冰冷潮湿的西装外套,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疯狂地、沉重地擂动,如同战鼓,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她的耳膜,震得她头晕目眩。
“呃…”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挤压的闷哼。
陆凛仿佛被这声音烫到,手臂的力道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像是要将她整个人揉碎,嵌进自己的骨血里。他滚烫的唇贴着她的发顶,灼热的呼吸喷在她敏感的耳廓,那沙哑破碎的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和失而复得的狂乱,在她头顶上方炸开:
“别动…别推开我…求你…”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带着浓重的鼻音,“就一会儿…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那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求你”,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沈微心中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抗拒。她僵硬的身体,在他怀里,在那令人窒息的拥抱和绝望的哀求中,一点点、一点点地软了下来。紧绷的神经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崩断,一直强撑着的某种东西轰然倒塌。
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硝烟、血腥和雨水的气息,耳中是他失控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沈微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沉入这片黑暗而滚烫的禁锢。她没有再挣扎,只是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臂,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地、试探性地,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身。
这个细微的回应,如同点燃了引线的炸药。
陆凛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随即更用力地将她嵌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灵魂深处。他把脸深深地埋进她颈窝,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滴落,灼烫了她的皮肤。
沈微僵住了。
那…是泪?
那个永远高高在上、冷酷无情的陆凛…竟然在哭?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比任何证据、任何新闻都更具毁灭性。沈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瞬间喘不过气。环在他腰上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仿佛想用自己的力量去填补他此刻巨大无边的空洞和痛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偌大的玄关,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和他们彼此沉重交织的呼吸与心跳。管家早已识趣地悄然退去,将这破碎后艰难重组的空间留给了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沈微才感觉到箍在身上的力道微微松懈了一瞬。她稍稍动了动,试图抬起头看他。陆凛却像是被惊扰的困兽,手臂立刻收紧,不让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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