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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刺骨的雪末子被狂风卷着,刀子般抽打在顾远脸上。苗疆的湿暖早已被塞外腊月的酷寒碾得粉碎,这归途,每一步都踏在冻得发脆的土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他裹紧了厚重的狼裘,只露出一双眼睛,沉静地凝视着前方混沌一片的风雪。身后,数十名心腹亲兵默然随行,人马呼出的白气瞬间便被狂风撕碎,队伍像一条在苍白巨兽腹中艰难蠕动的黑线。
苗疆已成囊中之物。金蜈圣手那颗不甘的头颅早已在隐秘处化作白骨,拜火教在当地的势力被连根拔起,所有痕迹都被巧妙地伪装成了一场两败俱伤的“内讧火并”。那卷耗费无数心力仿制出的“万蛊真经”和“五祖巫秘法”赝品,正安稳地躺在他贴身的行囊里,回去糊弄张三金那个多疑的老狐狸,应能换来暂时的喘息。然而,一丝阴翳始终盘踞在顾远心底最深处。张三金派他南下苗疆,图谋的便是这两件传说中的秘宝。赝品终究是赝品,一旦被识破,便是万劫不复。更重要的是,耶律阿保机那张日益锋利的网,似乎正悄然收紧。他利用灯下黑设下的连环局,借阿保机之手铲除耶律洪的拜火教爪牙,又将祸水引向李克用,这步险棋,是否真能瞒过那两位的眼睛?脱离拜火教、挣脱棋子的命运,下一步又该落在何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风雪愈发狂暴,视线被压缩到身前几步。队伍艰难地穿过一道狭窄的山坳,狂风在此处打着旋,发出凄厉的呜咽。就在这时,前头探路的亲兵首领,古日连右部扎哈猛地勒住马缰,低沉的呼哨声穿透风墙:“族长!有东西!”
顾远眼神一凝,策马上前。在几块被积雪半埋的嶙峋怪石旁,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倒伏着,几乎与灰白的地面融为一体。扎哈翻身下马,小心地用刀鞘拨开那人身上的浮雪,露出一个魁梧的身躯,穿着早已被血污和泥泞浸透、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契丹皮袍。那人面朝下趴着,气息微弱得几近于无。
“翻过来,小心点。”顾远的声音在风里显得有些飘忽。
扎哈和另一名亲兵合力,小心翼翼地将那冻僵沉重的身躯翻转过来。一张被严寒冻得青紫、布满风霜刻痕的契丹面孔暴露在风雪中。最触目的是他右颊上那片深青色的刺青——一只振翅欲飞的猎隼。顾远的目光锐利如鹰,瞬间钉在了那刺青上,又飞快地扫向这人腰间。一个空了的弯刀刀鞘斜挎着,鞘身是坚韧的黑牛皮,上面赫然镶嵌着九枚银环,环身沾满黑褐色的血痂,在雪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九环银鞘!迭剌部亲卫!
顾远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迭剌部是耶律阿保机的核心力量,他的亲卫精锐!此人怎会倒毙在这远离战场的荒僻归途?阿保机的人……鹰愁涧?一个模糊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他假借拜火教口吻向张三金求援,信中特意“透露”了李克用与耶律阿保机“密谋”控制苗疆、威胁他性命的消息,不正是为了引蛇出洞,诱使张三金派出援兵,好让阿保机半途伏击吗?地点……似乎就在鹰愁涧附近!难道……
“还有气!”扎哈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又摸了摸他冰冷的脖颈,“很弱,但没断!”
顾远眼神急剧变幻,各种念头在脑中激烈碰撞。救?此人身份敏感,是敌是友尚未可知,更可能是阿保机的心腹,救活他,是福是祸?不救?任由他冻死在此?风雪中,那张带着迭剌部印记的脸,那象征亲卫身份的九环银鞘,都指向一个巨大的、可能撬动当前局面的机会。
“抬起来!”顾远的声音斩钉截铁,瞬间压过了风啸,“用厚毡裹紧,找避风处!扎哈,清创药、止血散、还有那支老参切片!快!”
命令迅疾而有力。亲兵们立刻行动起来,动作麻利地将这沉重的伤者抬起,用备用的厚毛毡严严实实地裹住,在附近一处背风的巨大岩石凹陷下清理出一小块空地,铺上干燥的皮褥。扎哈熟练地解开伤者被血痂和冰渣黏住的皮袍,露出胸膛上一道从左肩斜劈至肋下的恐怖刀口。伤口边缘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虽然被严寒暂时冻住不再流血,但内里的创伤和冻伤足以致命。扎哈迅速处理着伤口,撒上药粉,又将切好的老参片塞入伤者口中。
顾远站在一旁,风雪被岩石挡住大半,他凝望着那张昏迷中仍透着彪悍却异常痛苦的脸。此人能佩戴九环银鞘,必是迭剌部亲卫中的佼佼者,能将他伤至如此地步的对手……叔公古力森连?那个拜火教中以勇力着称的悍将?他心中那个关于鹰愁涧伏击的猜测愈发清晰。若真是如此,此人便是刚从一场惨烈的厮杀中爬出来的幸存者,他身上携带的信息,价值连城!
更重要的是,此人是阿保机的人,却落得如此境地。是阿保机刻薄寡恩?还是此人不得重用?一个不得志、身怀重伤、对旧主或许已有怨怼的悍卒……顾远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风险巨大,但收益,可能更大。这风雪中捡到的,或许不是累赘,而是一把能刺穿迷雾的利刃,甚至……是一块撬动阿保机根基的基石。
“不惜代价,救活他!”顾远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在岩石凹陷的狭小空间内回荡。
低矮的帐篷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雪,厚厚的毡毯铺地,隔绝了大部分寒气。帐中央,一小堆炭火燃着,发出微弱却稳定的红光,将温暖的气息和跳动的光影涂抹在帐篷壁上。萧隼躺在一张铺着厚厚羊皮的软榻上,身上盖着两层暖和的毛毡。他脸上的青紫和冻伤痕迹在药膏和温暖的作用下消退了不少,显露出原本粗犷刚硬的线条,右颊的猎隼刺青更添几分凶悍。胸膛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已被仔细缝合包扎,虽然依旧虚弱,但呼吸平稳了许多,不再是那种令人揪心的游离状态。
眼皮沉重地颤动了几下,萧隼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有跳跃的红色光晕。他喉咙干得冒烟,下意识地想动,胸口传来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瞬间清醒了大半。陌生的环境?温暖的毛毡?不是冰冷的雪地和死尸!
“别动。”一个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萧隼猛地侧过头,动作牵扯到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目光却锐利如鹰隼般射向声音来源。炭火的光芒勾勒出一个坐在矮凳上的身影。那人身形挺拔,穿着深色的契丹贵族常服,外罩一件华贵的玄狐裘,面容在光影中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异常明亮、深邃,仿佛能穿透人心。他手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碗,一股淡淡的、带着药味的肉汤香气弥漫开来。
“你……你是谁?”萧隼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劫后余生的茫然。他下意识地想摸腰间的刀,却摸了个空,心猛地一沉。
顾远看着他眼中的警惕,并未立刻回答。他从容地起身,走到榻边,将手中的木碗递近,温热的香气更浓了些。“鹰愁涧的风雪能冻死熊罴,你能爬出来,命够硬。先把这喝了,暖暖身子,也助伤口愈合。”他的语气平静自然,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和关切,仿佛在对待一个相熟的部下。
萧隼的喉咙不受控制地吞咽了一下,那肉汤的香气对他这饥寒交迫的重伤之人有着致命的诱惑。他犹豫了一瞬,但身体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顾远却已俯下身,一只手臂稳稳地托住他的后背,力道恰到好处地将他扶起半靠在自己臂弯里,另一只手则将木碗稳稳地送到他唇边。
这个动作让萧隼浑身一僵。作为迭剌部亲卫,他习惯了军中的粗粝和等级森严。重伤濒死时,被如此细致地照顾、扶持,几乎是不可想象的。那手臂传来的支撑感异常坚实可靠,那递到唇边的热汤更是带着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尊重。他抬眼,再次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面没有审视,没有算计,只有一种纯粹的、对伤者的关照。
他不再犹豫,低头就着碗沿,贪婪地吞咽起来。温热的汤汁带着咸鲜和药草的微苦滑入喉咙,所过之处,仿佛冻结的血液都开始重新流动,一股暖意从胃里升腾起来,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冰冷僵硬。他喝得很急,甚至被呛咳了两声,顾远稳稳地端着碗,等他气息平复,又耐心地喂他喝下剩余的汤水。
一碗热汤下肚,萧隼感觉找回了一些力气,精神也好了许多。他靠在顾远的手臂上,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救了自己、身份不明的契丹贵族。“你……到底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顾远轻轻将他放回软榻,盖好毛毡,这才在矮凳上重新坐下,目光坦然地迎向萧隼探究的视线。“这里是古日连部归程的临时营地。我名顾远,古日连部、羽陵部族长,奉命,任进攻云州左大都尉。”
“顾远?!”萧隼双眼猛地瞪大,瞳孔收缩,脸上瞬间布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你是……羽陵部的顾大都尉?!”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就在十几天前,他们迭剌部亲卫精锐秘密集结,奔袭鹰愁涧时,统领传达的命令里就提到过这个名字!是这位顾大都尉,与耶律阿保机达成了合作,才促成了那场针对拜火教援兵的致命伏击!他竟是眼前这位亲手给自己喂汤、救了自己性命的人?!
顾远将萧隼的震惊尽收眼底,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意外”和“了然”。“看来你听说过我?你是阿保机王子麾下迭剌部的勇士?”他目光落在萧隼腰侧那个空着的九环银鞘上,“九环银鞘,迭剌部亲卫中的翘楚。鹰愁涧……你们成功了?”
萧隼脸上的震惊迅速被一种混合着痛苦、愤怒和悲怆的复杂情绪取代。鹰愁涧的血战场景瞬间涌入脑海,兄弟们的惨嚎,古力森连那柄如同恶鬼獠牙般的弯刀,还有自己濒死时躺在冰冷尸体堆中的绝望……他喉头滚动,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是……我们伏击了拜火教的援兵,领军的是古力森连那个老魔头……他……他太狠了……”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胸口的伤处,眼中迸射出刻骨的恨意,“我们虽然占了先机,杀了他不少人,但那老魔头……简直不是人!我被他砍了一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四周全是死人……就我一个……喘气的……”
他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牵扯得伤口剧痛,额头上渗出冷汗。那濒死的恐惧和全军覆没的巨大悲愤几乎要将他淹没。
顾远适时地伸出手,温热的手掌稳稳地按在萧隼紧紧攥着毛毡、指节发白的手背上。那手掌宽厚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别急,慢慢说。”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目光中充满了理解与沉痛,“古力森连是拜火教乃至我们整个契丹有名的悍将,你们以伏击之姿能将其重创,已是泼天的功劳和勇气。只是……”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沉重的自责,“你与你的兄弟们遭此大难,我顾远……难辞其咎!”
萧隼猛地抬头,不解地看着顾远,眼中还有未散的悲痛。
顾远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坦荡而真诚,带着深切的痛惜:“若非我与阿保机大人定下此计,假借苗疆危急、拜火教受李克用与阿保机大人联合威胁之名,诱使张三金派古力森连率兵驰援,你们又怎会在鹰愁涧设伏?你们是为我传递的消息而战,是为助我摆脱苗疆困局而战!你们迭剌部勇士的血,是替我顾远流的!”他放在萧隼手背上的手微微用力,传递着沉甸甸的分量,“这份情,这份义,这份血债,我顾远,记下了!你的伤,你那些战死兄弟的命,多少……与我有关!我必对你负责到底!”
这番话,字字句句敲在萧隼心上。他不是没想过这场伏击的由来,但当这位位高权重的左大都尉亲口承认,将这场惨烈战斗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并直言“与我有关”、“必对你负责”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冲击着他。是震动?是茫然?还有一丝……在阿保机帐下从未体会过的、被上位者如此郑重对待和承诺的……暖意?胸口的剧痛似乎都因为这奇异的暖流而减轻了几分。他张了张嘴,看着顾远那双写满真诚与痛惜的眼睛,喉咙里堵得厉害,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顾远将“负责”二字落到了实处,细致入微,远超一个统帅对普通伤兵应有的界限。羽陵部的队伍行进速度明显放缓,只为让重伤的萧隼能少受颠簸之苦。顾远每日必亲自到萧隼的帐篷探望数次。
有时他带来的是扎哈精心熬制的药汤。他不假他人之手,亲自试过温度,再一勺勺喂给萧隼。那药汤苦涩难咽,顾远便会在旁边备一小碟珍贵的野蜂蜜,待他喝完药,便用小银匙挑一点蜜让他含下,冲淡口中的苦味。萧隼最初窘迫不安,连声道“不敢劳烦大都尉”,顾远只是淡淡一笑:“勇士负伤,当得此礼遇。安心养伤便是。”那不容拒绝的温和态度,让萧隼最终只能默默接受这份远超身份的照料。
有时顾远带来的是新鲜的猎物。塞外寒冬,鲜肉难得。顾远会亲自挑出烤得最嫩、汁水最丰盈的狍子腿肉,切成适口的小块,放在温热的盘子里端到萧隼榻前。“尝尝这个,契丹的汉子,光喝药汤可养不回力气。”他会随意地坐在榻边的矮凳上,看着萧隼进食,偶尔闲聊几句风物、狩猎,话题轻松,绝口不提战事或身份。当萧隼因伤口疼痛皱眉时,顾远会立刻停住话头,眼神询问是否需要唤医官,那份自然而然的关切,让萧隼心中那点因身份悬殊带来的隔阂一点点消融。
更多时候,顾远带来的是无声的陪伴。他会带来几卷书简,在萧隼精神尚可时,挑些契丹古老的英雄传说或草原轶事,用低沉平缓的语调念给他听。帐外寒风呼啸,帐内炭火噼啪,顾远沉静的声音流淌着,描绘着草原勇士的豪情、部落先祖的荣光。这些故事,萧隼幼时或许听过只言片语,但在阿保机麾下,充斥耳边的只有冰冷的命令和残酷的厮杀。此刻,在病榻旁,在温暖的帐篷里,听着这位位高权重的族长、大都尉亲自为他诵读先祖的故事,一种久违的、仿佛回归部落摇篮的安宁感包裹着他。他常常听着听着,便在药力和这奇异的安宁中沉沉睡去,连睡梦中的面容都舒展了许多。
偶尔,顾远也会带来一些实用的物件。一件崭新的、内衬柔软羔羊皮的狼裘,替换掉萧隼那件早已破败不堪、沾染血污的旧袍。“塞北风硬,伤者更需保暖。”顾远亲手替他披上,整理着领口,动作自然得像对待自己的兄弟。一柄装饰不算华丽但锋利无比、带着羽陵部狼头标记的短匕。“勇士岂能无防身之器?此刃随我多年,还算利落,你先用着。”顾远将短匕放在萧隼触手可及的枕边。
萧隼抚摸着那短匕冰凉的刀鞘,感受着新狼裘带来的暖意,心中翻腾着惊涛骇浪。在迭剌部,他是亲卫,是随时可以牺牲的刀锋。父亲五年前为阿保机战死,抚恤?不过是几匹瘦马、几袋黍米,如同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奴仆。他拼死拼活,立下战功,得到的往往只是一句轻飘飘的“不错”,甚至因性格耿直,不懂钻营,反被一些善于逢迎的同僚排挤,在阿保机眼中始终是个边缘人物。何曾有过这般……视若手足般的尊重与厚待?
顾远给予的,不仅仅是救命的恩情和物质的关怀,更是一种将他视为“人”、视为“同袍”、视为“羽陵部男儿”的认同感。这种认同感,对于萧隼这样重义气、直肠子却长期被漠视的汉子而言,比任何金银珠宝都更有分量。他看向顾远的眼神,从最初的警惕、感激,渐渐变成了深沉的敬服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心防,在日复一日的温暖浸润下,悄然瓦解。
夜色浓稠如墨,寒风在帐篷外呜咽盘旋,试图钻过每一道缝隙,却被厚实的毡毯牢牢挡住。帐篷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将一方小小天地烘烤得暖意融融。跳跃的火光在顾远和萧隼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一张矮几摆在软榻前,上面放着两只粗陶大碗,一只烤得金黄流油、香气四溢的肥嫩羊腿,还有一小坛刚刚拍开泥封的烈酒。浓烈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与烤羊肉的焦香混合在一起,勾动着人最原始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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